吴用道:“宋公明兄长,断然不肯。你众人枉费了力气。自古道蛇无头不行,我如何敢自主张?这话须是哥哥肯时,方行得;他若不肯做主张,你们要反,也反不出去!”六个水军头领,见吴用不敢主张,都做声不得。吴用回至中军寨中,来与宋江闲话,计较军情,便道:“仁兄往常千自由,百自在,众多弟兄亦皆快活。自从受了招安,与国家出力,为国家臣子,不想倒受拘束,不能任用,兄弟们都有怨心。”
宋江听罢,失惊:“莫不谁在你行说甚来?”吴用道:“此是人之常情,更待多说?古人云:‘富与贵人之所欲;贫与贱,人之所恶。’观形察色,见貌知情。”宋江道:“军师,若是弟兄们但有异心,我当死于九泉,忠心不改!”次日早起,会集诸将,商议军机,大小人等都到帐前,宋江开话道:“俺是郓城小吏出身。又犯大罪,托赖你众弟兄扶持,尊我为头,今日得为臣子。自古道:‘成人不自在,自在不成人。’虽然朝廷出榜禁治,理合如此。汝诸将士,无故不得入城。我等山间林下,卤莽军汉极多;倘或因而惹事,必然以法治罪,却又坏了声名。如今不许我等入城去,倒是幸事。你们众人,若嫌拘束,但有异心,先当斩我首级,然后你们自去行事;不然,吾亦无颜居世,必当自刎而死,一任你们自为!”众人听了宋江之言,俱各垂泪设誓而散。
宋江诸将,自此之后,无事也不入城。看看上元节至,东京年例,大张灯火,庆赏元宵,诸路尽做灯火,于各衙门点放。且说宋江营内“浪子”燕青,自与乐和商议:“如为东京点放花灯火戏,庆赏丰年,今上天子,与民同乐。我两个更换些衣服,潜地入城,看了便回。”只见有人说道:“你们看灯,也带挈我则个!”燕青看见,却是“黑旋风”李逵。李逵道:“你们瞒着我,商量看灯,我已听了多时。”燕青道:“和你去不打紧;只你性子不好,必要惹出事来。现今省院出榜,禁治我们,不许入城。倘若和你入城去看灯,惹出事端,正中了他省院之计。”李逵道:“我今番再不惹事便了,都依着你行!”燕青道:“明日换了衣巾,都打扮做客人相似,和你入城去。”李逵大喜。
次日都打扮做客人,伺候燕青,同入城去。不期乐和惧怕李逵,潜与时迁先入城去了。燕青脱不开,只得和李逵入城看灯,不敢从陈桥门入去,大宽转却从封丘门入城。两个手挽着,正投桑家瓦来。来到瓦子前,听的勾栏内锣响,李逵定要入去,燕青只得和他挨在人丛里,听的上面说平话,正说《三国志》,说到关云长刮骨疗毒。当时有云长左臂中箭,箭毒入骨。华陀道:“若要此疾毒消,可立一桐柱,上置铁环,将臂膊穿将过去,用索拴牢,割开皮肉,去骨三分,除却箭毒,却用油线缝拢,外用敷药贴了,内用长托之剂,不过半月,可以平复如初;因此极难治疗。”
关公大笑道:“大丈夫死生不惧,何况只手?不用铜柱铁环,只此便割何妨!”随即叫取棋盘,与客弈棋,伸起左臂,命华陀刮骨取毒,面不改色,谈笑自若…… 正说到这里,李逵在人丛中高叫道:“这个正是好男子!”众人失惊,都看李逵,燕青慌忙拦道:“李大哥,你怎地好村!勾栏瓦舍,如何这等大惊小怪!”李逵道:“说到这里,不由人喝采!”燕青拖了李逵便走。两个离了桑家瓦,转过串道,只见一个汉子飞砖掷瓦,去打一户人家。那人家道:“清平世界,荡荡干坤,散了二次,不肯还钱,颠倒打我屋里。”
“黑旋风”听了,路见不平,便要去打。燕青务死抱住,李逵睁着双眼,要和他打的意思。那汉子便道:“俺自和他有帐讨钱,干你甚事?即日要跟张招讨下江南出征去,你他惹我。到那里去也是死,要打便和你打,死在这里,也得一口好棺材。”李逵道:“却是甚么下江南?不曾听的点兵调将。”燕青且劝开了闹,两个挽着,转出串道,离了小巷,见一个小小茶肆,两个入去里面,寻副座头,坐了茶。对席有个老者,便请会茶,闲口论闲话。燕青道:“请问老丈:却巷口一个军汉打,他说道要跟张招讨下江南,早晚要去出征,请问端的那里去出征?”那老人道:“客人原来不知。如今江南草寇方腊反了,占了八州二十五
县,从睦州起,直至润州,自号为一国,早晚来打扬州。因此朝廷已差下张招讨,刘都督去捕。”
燕青,李逵听了这话,慌忙还了茶钱,离了小巷,迳奔出城,回到营中,来见军师吴学究,报知此事。吴用见说,心中大喜,来对宋先锋说知江南方腊造反,朝廷已遣张招讨领兵。宋江听了道:“我等诸将军马,闲居在此,甚是不宜;不若使人去告知宿太尉,令其于天子前保奏,我等情愿起兵,前去征进。”当时会集诸将商议,尽皆欢喜。次日,宋江换了些衣服,带领燕青,自来说此一事。迳入城中,直至大尉府前下马。正值太尉在府,令人传报,太尉闻知,忙教请进。宋江来到堂上,再拜起居。宿太尉道:“将军何事,更衣而来?”
宋江禀道:“近因省院出榜,但凡出征官军,非奉呼唤,不敢擅自入城。今日小将私步至此,上告恩相。听的江南方腊造反,占据州郡,擅改年号,侵至润州,早晚渡江,来打扬州。宋江等人马久闲,在此屯扎不宜。某等情愿部领兵马,前去征剿。尽忠报国,望恩相于天子前提奏则个!”宿太尉听了大喜道:“将军之言,正合吾意。下官当以一力保奏。将军请回,来早宿某具本奏闻,天子必当重用。”宋江辞了太尉,自回营寨,与众兄弟说知。
却说宿太尉次日早朝入内,见天子在披香殿与百官文武计事,正说江南方腊作耗,占据八州二十五县,改年建号,如此作反,自霸称尊,目今早晚兵犯扬州。天子乃曰:“已命张招讨,刘都督征进,未见次第。”宿太尉越班奏曰:“想此草寇,既成大患,陛下已遣张总兵,刘都督,再差征西得胜宋先锋,这两支军马为前部,当可去除,必干大功。”天子闻奏大喜,急令使臣宣省院官听圣旨。当下张招讨从耿二参谋,亦行保奏,要调宋江这一干人马为前部先锋。省院官到殿,领了圣旨,随即宣取宋先锋、卢先锋,直到披香殿下,朝见天子。
拜舞已毕,天子降敕封宋江为平南都总管,征讨方腊正先锋,封卢俊义为兵马副总管,平南副先锋;各赐金带一条,锦袍一领,金甲一副,名马一骑,彩缎二十五表里;其余正偏将佐,各赐缎疋银两,待有功次,照名升赏,加受官爵;三军头目,给赐银两:都就于内务府关支,定限目下出师起行。宋江,卢俊义领了圣旨,就辞了天子。皇上乃曰:“卿等数内,有个能镌玉石印信金大坚,又有个能识良马皇甫端,留此二人,驾前听用。”宋江,卢俊义承旨,再拜谢恩,出内上马回营。
宋江,卢俊义两个在马上欢喜,并马而行。出的城来,只见街市上一个汉子,手里拿着一件东西,两条巧棒,中穿小索,以手牵动,那物便响。宋江见了,却不识的,使军士唤那汉子问道:“此是何物?”那汉子答道:“此是胡敲也。用手牵动,自然有声。”
宋江在马上与卢俊义笑道:“这胡敲正比着我和你,空有冲天的本事,无人提挈,何能振响。”卢俊义道:“兄长何故发此言?据我等胸中学识,不在古今名将之下;如无本事,枉自有人提挈,亦作何用?”宋江道:“贤弟差矣!我等若非宿太尉一力保奏,如何能勾天子重用,为人不可忘本!”卢俊义自觉失言,不敢回话。
两个回到营寨,升帐而坐,当时会集诸将,除女将琼英因怀孕染病,留下东京,着叶清夫妇服侍,请医调治外,其余将佐尽教收拾鞍马衣甲,准备起身,征讨方腊。后来琼英病痊,弥月,产下一个面方耳大的儿子,取名叫做张节。次后闻得丈夫被贼将厉天闺杀死于独松关,琼英哀恸昏绝,随即同叶清夫妇,亲自到独松关,扶柩到张清故乡彰德府安葬。叶清又因病故,琼英同安氏老妪,苦守孤儿。张节长大,跟吴珍大败金兀术于和尚原,杀得兀术亟须髯而遁。因此张节得封官爵,归家养母,以终天年,奏请表扬其母贞节。此是琼英等贞节孝义的结果。
话休絮繁。次日,内府关到赏赐缎疋银两,分俵诸将,给散三军头目。宋江便就起送金大坚,皇甫端去御前听用。一面调拨战船先行,着令水军头领整顿篙橹风帆,撑驾望大江进发,传令与马军头领,整顿弓、箭、刀、衣袍、铠甲;水陆并进,船骑同行,收拾起程。只见蔡太师差府干到营,索取“圣手书生”萧让,要他代笔。次日,王都尉自来问宋江求要“铁叫子”乐和——闻此人善能歌唱,要他府里使令。宋江只得依允,随即又望送了二人去讫。宋江自此去了五个弟兄,心中好生郁郁不乐。当与卢俊义计议定了,号令诸军,准备出师。
却说这江南方腊造反已久,积渐而成,不想弄到许大事业。此人原是歙州山中樵夫,因去溪边净手,水中照见自己头戴平天冠,身穿衮龙袍,以此向人说自家有天子福分。因朱献在吴中徵取花石纲,百姓大怨,人人思乱,方腊乘机造反,就清溪县内帮源洞中,起造宝殿,内苑,宫阙,睦州,歙州亦各有行宫,设文武职台,省院官僚,内相外将,一应大臣。睦州即今时建德,宋改为严州;歙州即今时婺源,宋改为徽州;这方腊直从这里古到润州,今镇江是也。共该八州二十五县。
那八州:歙州,睦州,杭州,苏州,常州,湖州,宣州,润州。那二十五县:都是这八州管下。此时嘉兴,松江,崇德,海宁,皆是县治。方腊自为国王,独霸一方,非同小可。原来方腊上应天书,《推背图》上道:“十千加一点,冬尽始称尊。纵横过浙水,显迹在吴兴。”那十千,是万也;头加一点,乃方字也。冬尽,乃腊也;称尊者,乃南面为君也。正应方腊二字。占据江南八郡,隔着长江天堑,又比淮西差多少来去?再说宋江选将出师,相辞了省院诸官,当有宿太尉、赵枢密请来送行,赏劳三军。水军头领,已把战船从泗水入淮河,望淮安军坝,俱到扬州起齐。宋江、卢俊义谢了宿太尉、赵枢密,将人马分作五起,取旱路投扬州来。于路无话,前军已到淮安县屯扎。当有本州官员,置筵设席来接待宋江。诉说:“方腊贼兵浩大,不可轻敌。前面就是扬子大江,此是江南第一个险隘之处。隔江却是闰州。如今是方腊手下枢密吕师囊并十二个统制官守把住江岸。若不得闰州为家,难以抵敌。”宋江听了,便请军师吴用计较良策,即目前面大江拦截,须用水军船只向前。吴用道:“扬子江中,有金、焦二山,靠着闰州城郭。可叫几个弟兄前去探路,打听隔江消息,用何船只,可以渡江。”宋江传令,叫唤水军头领来:“你众兄弟,谁人与我先去探路,打听隔江消息?”只见帐下转过四员战将,尽皆愿往。不是这几个来探路,有分教:横尸似北固山高,流血染扬子江赤。直教大军飞渡乌龙阵,战舰平吞白雁滩。毕竟宋江军马怎地去收方腊,且听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