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一)
有次和一个女生谈论《书剑恩仇录》,她说她最喜欢霍青桐,但很讨厌这本书。想霍青桐与陈家洛确可称天造地设,家世相当,才貌相配,最终未成佳偶,并非由于外界阻力,不过是陈家洛小男人心态作祟,嫌她才干超过自己。似那般可人儿,仿佛集女生向往的美好于一身,美丽、聪明、坚强、能干,却令男人敬谢不敏,剩得一身孤清,怎不令人怜惜。
可惜,这样的结局是常态。对比之下,《白发魔女传》所写的凄美得犹如神话。
与霍、陈一对相反,天底下大概再难找到比卓一航与玉罗刹更不般配的情侣了。一个是官家少爷,一个是山野魔女;一个是名门子弟,正派对之寄予厚望,一个却是强盗头子,黑白道闻风色变;一个知书通韵,文武全才,一个只粗晓文墨,好武斗勇。一称侠,一唤魔;无论身份、门户、地位、学识,皆若云泥之比,更何况玉罗刹的武艺比卓一航高出许多,恰犯了女强男弱的大忌。可以说,他们之间的差距何止千里,唯一能维系者便只有彼此相爱的心意。这心意的力量如此微弱,连意志亦不能坚持,以至为外力一逼十,便断送了结庐执手之约;这心意却又如此强大,以至百年一诺,不负心盟。在玉罗刹是爱得热烈恨也热烈,恨爱熔为一体,至死不休。在卓一航是佳人相望不相见,只能夜夜长忆,然而沧桑换尽,风雪相摧,此情绵长不变。
给最不般配的两人一个最动人的结局,笔下纵容,梁生毕竟心慈。
而今我已深知,强势的女人难得男人欢心,然而有些傲气终究舍不得抛弃。就像我对玉罗刹的喜爱一如既往;多年后回看卓一航用情深挚,竟有种感激漫上心头,不由得便要原谅他当初的优柔寡决。
他终究是真心欣赏玉罗刹的。
(而我,我是迷恋她。)
爱上她,其实是魔障。他本来可以一生顺遂,做他的武当掌门,娶一个知书达礼的妻子(也许就是师叔的女儿何萼华),生儿育女。未必能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作为,至少不怕辱没师门。循规蹈矩,起码无功无过。谁知这一切,因玉罗刹的出现而彻底改变,一颗心如此轻易为她倾倒,竟觉得天下女儿,都如尘土。文雅大方如何萼华者,在他眼底全无颜色。
他感受到,蕴藏在生命中一种奇异的“光彩”,这种光彩难以描绘、无法复制,他只有在玉罗刹身上可以亲切地感知、引起激动甚至“憎恶”,但就算是憎恶吧,那也是强烈吸引人的。
透过皮相,,他竟是一眼看进了她本质的人。所以他爱上她,并被她所爱,便有了一些微妙的顺理成章。
(二)
这桀骜女子,你说她至情率性也好,说她喜怒无常也罢,总之常人难以与之亲近,然而笑骂皆由他,旁人如何看法,她必定是不在乎的。她是世间最自由无拘的灵魂,一切人情道理、世俗规范,于她犹如烟云,从不费心入眼。
她只顺从自己的心意,好胜,所以四处找人比剑;好强,所以招一帮女兵占山为寇;与铁飞龙性情相投,干脆化敌为亲;知道义妹倾心于人,便鲁莽做媒。懂她的人道她率真无伪,心无城府,而在世人眼中,她便是活脱脱一个混世女魔头,但凭喜好行事,豪强蛮横,不问情由。且罢,既凭喜好行事,又怎肯理会世俗眼光?对喜爱在意之人,说话尚可入耳,对不相干之辈,一贯嗤之以鼻,你自骂她心狠手辣,她照样下手不容情;你自惋惜她佳人作贼,她照样谈笑犯强梁;你自鄙夷她恬不知耻,她照样剑闯名山,强会情郎。她活得自我自在,如跳一场恣意飞扬的舞蹈,不须伴舞,也自顾一精一彩。
如同梅里美笔下的卡门,火焰般灼人,也火焰般招引飞蛾奔扑。卡门追求的绝对自由,而玉罗刹,她甚至不囿于所谓“追求”的规限,她一直在享受,享受个人一精一神、乃至整个生命的自由。
爱情是生命河里偶现的一颗石子,奇美而嶙峋,她捡拾,被划伤,情愁催老,一夜白头。这是谶语也是象征,宛若凤凰蜕羽,情火哪怕烧尽青丝,烧不断飞鹰畅展的双翅。情伤困不住自由之心,她携着恨也记着爱,过寒林漠野,登塞外险峰,弹铗长笑,惊神泣鬼,埋葬了玉罗刹之名,依旧是那自我自在的练霓裳。
(三)
如果说,玉罗刹是逃脱了世俗枷锁的“自然人”,那么相对而言,卓一航则是深陷其中的“文明人”。
他无疑是至诚君子,虽然这守诚之态,无疑也半带有礼教式的虚伪。玉罗刹柔情初动,却正是为此姿态吸引,当中似有微不可辨的细讽存在,难道真的此山望彼山高?当然,玉罗刹之自然魅力对卓一航的吸引更为强烈。文明人欲弃文明社会而归自然,最终难敌强大的文明高压,二者互相碰撞,毕竟不能相容,其悲剧几乎是不可免的。
悲剧的源头,更远非我早年深恨的“郎意难坚”。卓一航之性格,并非肤浅的“懦弱”二字可定,他身上背负的责任太多,而二人相恋所带来的社会压力,几乎全由他一人承受——套一句现代用语,玉罗刹在体制之外,又生成天地不管的性子,外间恶言恶语,于她根本无关痛痒。卓一航不同,他出身官家,幼承诗书,礼教虽可厌,却已难免深入骨髓。同时受师门恩重,被力举做掌门,突然间要他背恩逆意,更万分艰难。师门与爱侣互为仇敌,两方冲突之下,他夹在中间,等于是正面承受了所有风浪。难悖师长,欲全爱人,所受的心苦,又岂是“左右为难”四字可以尽括。
不在其位,不知其苦。所以玉罗刹恨情郎辜负,恨得理所当然;然而卓一航强要挣脱桎梏,逐爱而去,更需要莫大的勇气。
——说这样的话,便是我已心老了。强烈的爱与强烈的恨,需要太多心力,消耗的是青春。
六十年,一个守着仙花,信守曾为戏言的承诺;一个守着坚持,坚持不原谅。其实,便原谅了又如何?矫野奔放的傲鹰,渴望飞翔是天性,到底不会放弃自由。要驯服她,除非折其翼,不驯服她,随时反被爪伤;纵成鸳侣,怕不也是怨侣!与其磨尽怜爱,不如天涯相望,各自守着一份情心,爱着的,恨着的,念着的,还是当初的对方。
(四)
花开花落每凄然。
一夜倾情,三载相思,六十年守候。若我是卓一航,不知怎生心情。
人生莫如初相见。
若我是练霓裳,我宁愿记得的,只在那黄龙洞中,明月峡谷。
——优昙花开,你我却终于老了。
洞仙歌
霓裳曼舞,笑人间风月。
一女纵横武林慑。
剑光寒,俗世谁识胸襟;
公子顾,此刻两心初契。
愿能携素手,怎悖师门,心意难坚枉情热。
静夜苦思君;
忍负朱颜,伤刹那、凋零华发。
便不问、优昙几时开;
但长忆天山,雪深风冽。
水调歌头
落落霓裳舞,矫矫识君时。
笑挑公子情怯,娇睡海棠痴。
绝岭联锋破阵,明月拈花夜话,历历证心依。
浊世岂知我,风雪忆仙姿。
剑光绕,魔女现,唤郎随。
浮生寄恨,何事偏负结庐期。
难补情天易老,不解相思如梦,白发换青丝。
千劫心盟在,一意逐天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