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船越划越近,阿朱忽然低声道:“阿碧,你瞧,这样子有点儿不对。”阿碧点头道:“嗯,怎么点了这许多灯?”轻笑了两声,说道:“阿朱阿姊,你家里在闹元宵吗?这般灯烛辉煌的,说不定他们是在给你做生日。”阿朱默不作声,只是凝望湖中的点点灯火。
段誉远远望去,见一个小洲上八九间房屋,其中两座是楼房,每间房子窗中都有灯火映出来,他心道:“阿朱所住之处叫做‘听香水榭’,想来和阿碧的‘琴韵小筑’差不多。听香水榭中处处红烛高烧,想是因为阿朱姊姊爱玩热闹。”
小船离听香水榭约莫里许时,阿朱停住了桨,说道:“王姑娘,我家里来了敌人。”王语嫣吃了一惊,道:“什么?来了敌人?你怎知道?是谁?”阿朱道:“是什么敌人,那可不知。不过你闻啊,这般酒气薰天的,定是许多恶客乱搅出来的。”王语嫣和阿碧用力嗅了几下,都嗅不出什么。段誉辨得出的只是少女体香,别的也就与常人无异。
阿朱的鼻子却特别灵敏,说道:“糟啦,糟啦!他们打翻了我的茉莉花露、玫瑰花露,啊哟不好,我的寒梅花露也给他们糟蹋了……”说到后来,几乎要哭出声来。
段誉大是奇怪,问道:“你眼睛这么好,瞧见了么?”阿朱哽咽道:“不是的。我闻得到。我花了很多心思,才浸成了这些花露,这些恶客定是当酒来喝了!”阿碧道:“阿朱姊姊,怎么办?咱们避开呢,还是上去动手?”阿朱道:“不知敌*是不是很厉害……”段誉道:“不错,倘若厉害呢,那就避之则吉。如是一些平庸之辈,还是去教训教训他们的好,免得阿朱姊姊的珍物再受损坏。”阿朱心中正没好气,听他这几句话说了等于没说,便道:“避强欺弱,这种事谁不会做?你怎知敌人很厉害呢,还是平庸之辈?”段誉张口结舌,说不出话来。
阿朱道:“咱们这就过去瞧个明白,不过大伙儿得先换套衣衫,扮成了渔翁、渔婆儿一般。”她手指东首,说道:“那边所住的打渔人家,都认得我的,咱们借衣裳去。”段誉拍手笑道:“妙极,妙极!”阿朱木桨一扳,便向东边划去,想到乔装改扮,便即精神大振,于家中来了敌人之事也不再如何着恼了。
阿朱先和王语嫣、阿碧到渔家借过衣衫换了。她自己扮成个老渔婆,王语嫣和阿碧则扮成了中年渔婆,然后再唤段誉过去,将他装成个四十来岁的渔人。阿朱的易容之术当真巧妙无比,拿些面粉泥巴,在四人脸上这里涂一块,那边粘一点,霎时之间,各人的年纪、容貌全都大异了。她又借了渔舟、渔网、钓杆、活鱼等等,划了渔舟向听香水榭驶去。
段誉、王语嫣等相貌虽然变了,声音举止却处处露出破绽,阿朱那乔装的本事,他们连一成都学不上。王语嫣笑道:“阿朱,什么事都由你出头应付,我们只好装哑巴。”阿朱笑道:“是了,包你不拆穿便是。”
渔舟缓缓驶到水榭背后。段誉只见前后左右处处都是杨柳,但阵阵粗暴的轰叫声不断从屋中传出来。这等叫嚷吆喝,和周遭精巧幽雅的屋宇花木实是大大不称。
阿朱叹了一口气,十分不快。阿碧在她耳边道:“阿朱阿姊,赶走了敌人之后,我来帮你收作。”阿朱捏了捏她的手示谢。
她带着段誉等三人从屋后走到厨房,见厨师老顾忙得满头大汗,正不停口的向镬中吐唾沫,跟着双手连搓,将污泥不住搓到镬中。阿朱又好气、又好笑,叫道:“老顾,你在干什么?”老顾吓了一跳,惊道:“你……你……”阿朱笑道:“我是阿朱姑娘。”老顾大喜,道:“阿朱姑娘,来了好多坏人,逼着我烧菜做饭,你瞧!”一面说,一面擤了些鼻涕抛在菜中,吃吃的笑了起来。阿朱皱眉道:“你烧这般脏的菜。”老顾忙道:“姑娘吃的菜,我做的时候一双手洗得干干净净。坏人吃的,那是有多脏,便弄多脏。”阿朱道:“下次我见到你做的菜,想起来便恶心。”老顾道:“不同,不同,完全不同。”阿朱虽是慕容公子的使婢,但在听香水榭却是主人,另有婢女、厨子、船夫、花匠等服侍。
阿朱问道:“有多少敌人?”老顾道:“先来的一伙有十八九个,后来的一伙有二十多个。”阿朱道:“有两伙么?是些什么人?什么打扮?听口音是哪里人?”老顾骂道:“操他伊啦娘……”骂人的言语一出口,急忙伸手按住嘴巴,甚是惶恐,道:“阿朱姑娘,老顾真该死。我……我气得胡涂了,这两起坏人,一批是北方蛮子,瞧来都是强盗。另一批是四川人,个个都穿白袍,也不知是啥路道。”阿朱道:“他们来找谁?有没伤人?”老顾道:“第一批强盗来找老爷,第二批怪人来找公子爷。我们说老爷故世了,公子爷不在,他们不信,前前后后的大搜了一阵。庄上的丫头都避开了,就是我气不过,操……”本来又要骂人,一句粗话到得口边,总算及时缩回。阿朱等见他左眼乌黑,半边脸颊高高肿起,想是吃下几下狠的,无怪他要在菜肴中吐唾沫、擤鼻涕,聊以泄愤。
阿朱沉吟道:“咱们得亲自去瞧瞧,老顾也说不明白。”带着段誉、王语嫣、朱碧三人从厨房侧门出去,经过了一片茉莉花坛,穿过两扇月洞门,来到花厅之外。离花厅后的门窗尚有数丈,已听得厅中一阵阵喧哗之声。
阿朱悄悄走近,伸指甲挑破窗纸,凑眼向里张望。但见大厅上灯烛辉煌,可是只照亮了东边的一面,十八九个粗豪大汉正在放怀畅饮,桌上杯盘狼藉,地下椅子东倒西歪,有几人索性坐在桌上,有的手中抓着鸡腿、猪蹄大嚼。有的挥舞长刀,将盘中一块块牛肉用刀尖挑起了往口里送。
阿朱再往西首望去,初时也不在意,但多瞧得片刻,不由得心中发毛,背上暗生凉意,但见二十余人都身穿白袍,肃然而坐,桌上只点了一根蜡烛,烛光所及不过数尺方圆,照见近处那六七人个个脸上一片木然,既无喜容,亦无怒色,当真有若僵尸,这些人始终不言不动的坐着,若不是有几人眼珠偶尔转动,真还道个个都是死人。
阿碧凑近身去,握住阿朱的手,只觉她手掌冷冰冰地,更微微发颤,当下也挑破窗纸向里张望,她眼光正好和一个蜡黄脸皮之人双目相对,那人半死不活的向她瞪了一眼,阿碧吃了一惊,不禁“啊”的一声低呼。
砰砰两声,长窗震破,四个人同时跃出,两个是北方大汉,两个是川中怪客,齐声喝问:“是谁?”
阿朱道:“我们捉了几尾鲜鱼,来问老顾要勿要。今朝的虾儿也是鲜龙活跳的。”她说的是苏州土白,四条大汉原本不懂,但见四人都作渔人打扮,手中提着的鱼虾不住跳动,不懂也就懂了。一条大汉从阿朱手里将鱼儿抢过去。大声叫道:“厨子,厨子,拿去做醒酒汤喝。”另一个大汉去接段誉手中的鲜鱼。
那两个四川人见是卖鱼的,不再理会,转身便回入厅中。阿碧当他二人经过身旁时,闻到一阵浓烈的男人体臭,忍不住伸手掩住鼻子。一个四川客一瞥之间见到她衣袖褪下,露出小臂肤白胜雪,嫩滑如脂,疑心大起:一个中年鱼婆,肌肤怎会如此白嫩?”反手一把抓住阿碧,问道:“格老子的,你几岁?”阿碧吃了一惊,反手甩脱他手掌:“说道:“你做啥介?动手动脚的?”她说话声音娇柔清脆,这一甩又出手娇捷,那四川客只觉手臂酸麻,一个踉跪,向外跃了几步。
这么一来,底细登时揭穿,厅外的四人同声喝问,厅中又涌出十余人来,将段誉等团团围住。一条大汉伸手去扯段誉的胡子,假须应手而落。另一个汉子要抓阿碧,被阿碧斜身反推,跃倒在地。
众汉子更在声吵嚷起来:“是奸细,是奸细!”“乔装假扮的贼子!”“快吊起来拷打!”拥着四人走进厅内,向东首中坐的老者禀报道:“姚寨主,拿到了乔装的奸细。”
那老者身材魁梧雄伟,一部花白胡子长至胸口,喝道:“哪里来的奸细?装得鬼鬼崇崇的,想干什么坏事?”
王语嫣道:“扮作老太婆,一点也不好玩,阿朱,我不装啦。”说着伸手在脸上擦了几下,泥巴和面粉堆成的满脸皱纹登时纷纷跌落,众汉子见到一个中年渔婆突然变成了一个美丽绝伦的少女,无不目瞪口呆,霎时间大厅中鸦雀无声,坐在西首一众四川客的目光也都射在她身上。
王语嫣道:“你们都将乔装去了吧。”向阿碧笑道:“都是你不好,泄漏了机关。”阿朱、阿碧、段誉三人当下各处除去了脸上的化装。众人看看王语嫣,又看看阿朱、阿碧,想不到世间竟有这般粉装玉琢似的姑娘。
隔了好一阵,那魁梧老者才问:“你们是谁?到这里来干什么?”阿朱笑道:“我是这里主人,竟要旁人问我到这里来干什么,岂不奇怪?你们是谁?到这里来干什么?”那老者点头道:“嗯,你是这里的主人,那好极了。你是慕容家的小姐?慕容博是你爹爹吧?”阿朱微笑道:“我只是个丫头,怎有福气做老爷的女儿?阁下是谁?到此何事?”那老者听她自称是个丫头,意似不信,沉吟半响,才道:“你去请主人出来,我方能告知来意。”阿朱道:“我们老主人故世了,少主人出门去了,阁下有何贵干,就跟我说好啦。阁下的姓名,难道不能示知么?”那老者道:“嗯,我是云州秦家寨的姚寨主,姚伯当便是。”阿朱道:“久仰,久仰。”姚伯当笑道:“你一个小小姑娘,久仰我什么?”
王语嫣道:“云州秦家寨,最出名的武功是五虎断门刀,当年秦公望前辈自创这断门刀六十四招后,后人忘了五招,听说只有五十九招传下来。姚寨主,你学会的是几招?”?姚伯当大吃一惊,冲口而出:“我秦家寨五虎断门刀原有六十四招,你怎么知道?”王语嫣道:“书上是这般写的,那多半不错吧?缺了的五招是‘白虎跳涧’、‘一啸风生’、‘剪扑自如’、‘雄霸群山’,那第五招嘛,嗯,是‘伏象胜狮’,对不对?”
姚伯当摸了摸胡须,本门刀法中有五招最精要的招数失传,他是知道的,但这五招是什么招数,本门之中却谁也不知。这时听她侃侃而谈,又是吃惊,又是起疑,对她这句问话却答不上来。
西首白袍客中一个三十余岁的汉子阴阳怪气的道:“秦家寨五虎断门刀少了那五招,姚寨主贵人事忙,已记不起啦。这位姑娘,跟慕容博慕容先生如何称呼?”王语嫣道:“慕容老爷子是我姑丈。阁下尊姓大名?”那汉子冷笑道:“姑娘家学渊源,熟知姚家寨主的武功家数。在下的来历,倒要请姑娘猜上一猜。”王语嫣微笑道:“那你得显一下身手才成。单凭几句说话,我可猜不出来。”
那汉子点头道:“不错。”左手伸入右手衣袖,右手伸入左手衣袖,便似冬日笼手取暖了一般,随即双手伸出,手中已各握了一柄奇形兵刃,左手是柄六七寸长的铁锥,锥尖却曲了两曲,右手则是个八角小锤,锤柄长仅及尺,锤头还没常人的拳头大,两件兵器小巧玲珑,倒像是孩童的玩具,用以临敌,看来全无用处。东首的北方大汉见了这两件古怪兵器,当下便有数人笑出声来。一个大汉笑道:“川娃子的玩竟儿,也拿出来丢人现眼!”西首众人齐向他怒目而视。
王语嫣道:“嗯,你这是‘雷公轰’,阁下想必长于轻功和暗器了。书上说‘雷公轰’是四川青城山青城派的独门兵刃,‘青’字九打,‘城’字十八破,奇诡难测。阁下多半是复姓司马?”
那汉子一直脸色阴沉,听了她这几句话,不禁耸然动容,和他身旁三名副手面面相觑,隔了半响,才道:“姑苏慕容氏于武学一道渊博无比,果真名不虚传。在下司马林。请问姑娘,是否‘青’字真有九打,‘城’字真有十八破?”
王语嫣道:“你这句话问得甚好。我以为‘青’字称作十打较妥,铁菩提和铁莲子外形虽似,用法大大不同,可不能混为一谈。至于‘城’字的十八破,那‘破甲’、‘破盾’、‘破牌’三种招数无甚特异之处,似乎故意拿来凑成十八之灵敏,其实可以取消或者合并,称为十五破或十六破,反而更为精要。”
司马林只听得目瞪口呆,他的武功‘青’字只学会了七打,铁莲子和铁菩提的分别,全然不知;至于破甲、破盾、破牌三种功夫,原是他毕生最得意的武学,向来是青城派的镇山绝技,不料这少女却说尽可取消。他先是一惊,随即大为恼怒,心道:“我的武功、姓名,慕容家自然早就知道了,他们想折辱于我,便编了这样一套鬼话出来,命一个少女来大言炎炎。”当下也不发作,只道:“多谢姑娘指教,令我茅塞顿开。”微一沉吟间,向他左首的副手道:“诸师弟,你不妨向这位姑娘领教领教。”
那副手诸保昆是个满脸麻皮的丑陋汉子,似比司马林还大了几岁,一身白袍之外,头上更用白布包缠,宛似满身丧服,于朦胧烛光之下更显得阴气森森。他站起身来,双手在衣袖中一拱,取出的也是一把短锥,一柄小锤,和司马林一模一样的一套“雷公轰”,说道:“请姑娘指点。”
旁观众人均想:‘你的兵刃和那司马林全无分别,这位姑娘既识得司马林的,难道就不识得你的?”王语嫣也道:“阁下既使这‘雷公轰’,自然也是青城一派了。”司马林道:“我这诸师弟是带艺从师。本来是哪一门哪一派,却要考较考较姑娘的慧眼。”心想:“诸师弟原来的功夫门派,连我也不大了然,你要是猜得出,那可奇了,”王语嫣心想:“这倒确是个难题。”
她尚未开言,那边秦家寨的姚伯当抢着说道:“司马掌门,你要人家姑娘识出你师弟的本来面目,那有什么意思?这岂不是没趣之极么?”司马林愕然道:“什么没趣之极?”姚伯当笑道:“令师弟现下满脸密圈,雕琢得十分精细。他的本来面目嘛,自然就没这么考究了。”东首众大汉尽皆轰声大笑。
诸保昆生平最恨人嘲笑他的麻脸,听得姚伯当这般公然讥嘲,如何忍耐得住?也不理姚伯当是北方大豪、一寨之主,左手钢锥尖对准了他胸膛,右手小锤在锥尾一出,嗤的一声急响,破空声有如尖啸,一枚暗器向姚伯当胸口疾射过去。
秦家寨和青城派一进听香水榭,暗中便较上了劲,双方互不为礼,你眼睛一瞪,我鼻孔一哼,倘若王语嫣等不来,一场架多半已经打上了。姚伯当出口伤人,原是意在挑衅,但万万想不到对方说干就干,这暗器竟来得如此迅捷,危急中不及拔刀挡格,左手抢过身边桌上的烛台,看准了暗器一击。当的一声响,暗器向上射去,拍的一下,射入梁中,原来是根三寸长的钢针。钢针虽短,力道却十分强劲,姚伯当左手虎口一麻,烛台掉在地下,呛啷啷的直响。
秦家寨群盗纷纷拔刀,大声叫嚷:“暗器伤人么?”“算是哪一门子的英雄好汉?”不要脸,操你奶奶的雄!”一个大胖子更满口污言秽语,将对方的祖宗十八代都骂上了。青城派众人却始终阴阳怪气的默不作声,对秦家寨群盗的叫骂宛似不闻不见。
姚伯当适才忙乱中去抢烛台,仓卒之际,原是没有拿稳,但以数十年的功力修为,竟给小小一枚钢针打落了手中物事,以武林中的规矩而论,已是输了一招,心想:“对方的武功颇有点邪门,听那小姑娘说,青城派有什么青字九打,似乎都是暗青子的功夫,要是不小心在意,怕要吃亏。”当下挥手止住属下群盗叫闹,笑道:“诸兄弟这一招功夫俊得很,可也阴毒得很哪!那叫什么名堂?”
诸保昆嘿嘿冷笑,并不答话。
秦家寨的大胖子道:“多半叫作‘不要脸皮,暗箭伤人!’”另一个中年人笑道:“人家本来是不要脸皮了嘛。这一招的名称很好,名副其实,有学问,有学问!”言语之中,又是取笑对方的麻脸。
王语嫣摇了摇头,柔声道:“姚寨主,这就是你的不对了。”姚伯当道:“怎么?”王语嫣道:“任谁都难保有病痛伤残,小时候不小心摔一跤,说不定便跌跛了腿,跟人交手,说不定便丢了一手一目。武林中的朋友们身上有什么拐伤,那是平常之极的事,是不是?”姚伯当只得点了点头。王语嫣又道:“这位诸爷幼时患了恶疾,身上有些疤痕,那有什么可笑?男子汉大丈夫,第一论人品心肠,第二论才干事业,第三论文学武功。脸蛋儿俊不俊,有什么相干?”
姚伯当不由得哑口无言,哈哈一笑,说道:“小姑娘的言语倒也有些道理。这么说来,是老夫取笑诸兄弟的不是了。”
王语嫣然一笑,道:“老爷子坦然自认其过,足见光明磊落。”转脸向诸保昆摇了摇头,道:“不行的,那没有用。”说这句话时,脸上神情又温柔,又同情,便似是一个做姊姊的,看到小兄弟忙得满头大汗要做一件力所不胜的事,因此出言规劝一般,语调也甚是亲切。
诸保昆听她说武林中人身上有何损伤乃是家常便饭,又说男子汉大丈夫当以品格功业为先,心中甚是舒畅,他一生始终为一张麻脸而郁郁不乐,从来没听人开解得如此诚恳,如此有理,待听她最后说“不行的,那没有用”,便问:“姑娘说什么?”心想:“她说我这‘天王补心针’不行么?没有用么?她不知我这锥中共有一十二枚钢针。倘若不停手的击锤连发,早就要了这老家伙的性命。只是在司马林之前,却不能泄漏了机关。”
只听得王语嫣道:“你这‘天王补心针’,果然是一门极霸道的暗器……”诸保昆身子一震,“哦”一声。司马林和另外两个青城派高手不约而同的叫了出来:“什么?”诸保昆脸色已变,说道:“姑娘错了,这不是天王补心针。这是我们青城派的暗器,是‘青”字第四打的功夫,叫做‘青蜂钉’”。
王语嫣微笑道:“‘青蜂钉’的外形倒是这样的。你发这天王补心针,所用的器具、手法,确和青蜂钉完全一样,但暗器的本质不在外形和发射的姿式,而在暗器的劲力和去势。大家发一枚钢镖,少林派有少林派的手劲,昆仑派有昆仑派的手劲,那是勉强不来的。你这是……”
诸保昆眼光中陡然杀气大盛,左手的钢锥倏忽举到胸前,只要锤子在锥尾这么一击,立时便有钢针射向王语嫣。旁观众人中倒有一半惊呼出声,适才见他发针射击姚伯当,去势之快,劲道之强,暗器中罕有其匹,显然那钢锥中空,里面装有强力的机簧,否则决非人力之所能,而锥尖弯曲,更使人决计想不到可由此中发射暗器,谁知锥中空管却是笔直的。亏得姚伯当眼明手快,这才逃过了一劫,倘若他再向王语嫣射出,这样一个娇滴滴的美人如何闪避得过?但诸保昆见她如此丽质,毕竟下不了杀手,又想到她适才为己辨解,心存感激,喝道:“姑娘,你别多嘴,自取其祸。”
就在此时,一人斜身抢过挡在王语嫣之前,却是段誉。
王语嫣微道:“段公子,多谢你啦。诸大爷,你不下手杀我,也多谢你。不过你就算杀了我,也没用的。青城、蓬莱两派世代为仇。你所图谋的事,八十余年之前,贵派第七代掌门人海风子道长就曾试过了。他的才干武功,只怕都不在你之下。”
青城派众人听了这几句话,目光都转向诸保昆,狠狠瞪视,无不起疑:“难道他竟是我们死对头蓬莱派的门下,到本派卧底来的?怎地他一口四川口音,丝豪不露山东乡谈?”
原来山东半岛上的蓬莱派雄长东海,和四川青城派虽一个在东,一个在西,但百余年前两派高手结下了怨仇,从此辗转报复,仇杀极惨。两派各有绝艺,互相克制,当年双方所以结怨生仇,也就是因谈论武功而起。经过数十场大争斗、大仇杀,到头来蓬莱固然胜不了青城,青城也胜不了蓬莱。每斗到惨烈处,往往是双方好手两败俱伤,同归于尽。
王语嫣所说的海风子乃是蓬莱派中的杰出人才。他细细参究两派武功的优劣长短,知道凭着自己的修为,要在这一代中盖过青城,那并不难,但日后自己逝世,青城派中出了聪明才智之士,便又能盖过本派。为求一劳永逸,于是派了自己最得意的弟子,混入青城派中偷学武功,以求知己知彼,百战百胜。可是那弟子武功没学全,便给青城派发觉,即行处死。这么一来,双方仇怨更深,而防备对方偷学本派武功的戒心,更是大增。
这数十年中,青城派规定不收北方人为徒,只要带一点儿北方口音,别说他是山东人,便是河北、河南、山西、陕西,也都不收。后来规矩更加严了,变成非川人不收。
“青蜂钉”是青城派的独门暗器,“天王补心针”则是蓬莱派的功夫。诸保昆发的明明是“青蜂钉”,王语嫣却称之为“天王补心针”,这一来青城派上下自是大为惊惧。要知蓬莱派和青城派一般的规矩,也是严定非山东人不收,其中更以鲁东人为佳,甚至鲁西、鲁南之人,要投入蓬莱派也是千难万难。一个人乔装改扮,不易露出破绽,但说话的乡音语调,一千句话中总难免泄漏一句。诸保昆出自川西灌县诸家,那是西川的世家大族,怎地会是蓬莱派的门下?各人当真做梦也想不到。司马林先前要王语嫣猜他的师承来历,只不过出个题目难难这小姑娘,全无怀疑诸保昆之意,哪知竟得了这样一个惊心动魄的答案。
这其中吃惊最甚的,自然是诸保昆了。原来他师父叫作都灵道人,年青时曾吃过青城派的大亏,处心积虑的谋求报复,在四川各地暗中窥视,找寻青城派的可乘之隙。这一年在灌县见到了诸保昆,那时他还是个孩子,但根骨极佳,实是学武的良材,于是筹划到一策。他命人扮作江洋大盗,潜入诸家,绑住诸家主人,大肆劫掠之后,拔刀要杀了全家灭口,又欲奸淫诸家的两个女儿。都灵子早就等在外面,直到千钧一发的最危急之时,这才挺身而出,逐走一群假盗,夺还全部财物,令诸家两个姑娘得保清白。诸家的主人自是千恩万谢,感激涕零。
都灵子动以言辞,说道:“若无上乘武艺,纵有万贯家财,也难免为歹徒所欺,这群盗贼武功不弱,这番受了挫折,难免不卷土重来。”那诸家是当地身家极重的世家,眼见家中所聘的护院武师给盗贼三拳两脚便即打倒在地,听说盗贼不久再来,吓得魂飞天外,苦苦哀求都灵子住下。都灵子假意推辞一番,才勉允所请,过不多时,便引得诸保昆拜之为师。
都灵子除了刻意与青城派为仇之外,为人倒也不坏,武功也甚了得。他嘱咐诸家严守秘密,暗中教导诸保昆练武,十年之后,诸保昆已成为蓬莱派中数一数二的人物。这都灵子也真耐得,他自在诸府定居之后,当即扮作哑巴,自始至终,不与谁交谈一言半话,传授诸保昆功夫之时,除了手脚比划姿式,一切指点讲授全是用笔书写,绝不吐出半句山东乡谈。因此诸保昆虽和他朝夕相处十年之久,一句山东话也没听见过。
待得诸保昆武功大成,都灵子写下前因后果,要弟子自决,那假扮盗贼一节,自然隐瞒不提。在诸保昆心中,师父不但是全家的救命恩人,这十年来,更待己恩泽深厚,将全部蓬莱派的武功倾囊相授,早就感激无已,一明白师意,更无半分犹豫,立即便去投入青城派掌门司马卫的门下。这司马卫,便是司马林的父亲。
其时诸保昆年纪已经不小,兼之自称曾跟家中护院的武师练过一些三脚猫的花拳绣腿,司马卫原不肯收。但诸家是川西大财主,有钱有势,青城派虽是武林,终究在川西生根,不愿与当地豪门失和,再想收一个诸家的子弟为徒,颇增本派声势,就此答允了下来。待经传艺,发觉诸保昆的武功着实不错,盘问了几次,诸保昆总是依着都灵子事先的指点,捏造了一派说辞以答。司马卫碍着他父亲的面子,也不过份追究,心想这等富家子弟,能学到这般身手,已算是十分难得了。
诸保昆投入青城之后,得都灵子详加指点,哪几门青城派的武学须得加意钻研。他逢年过节,送师父、师兄,以及众同门的礼极重,师父有什么需求,不等开言示意,抢先便办得妥妥贴贴,反正家中有的是钱,一切轻而易举。司马卫心中过意不去,在武功传授上便也绝不藏私,如此七八年下来,诸保昆已尽得青城绝技。
本来在三四年之前,都灵子已命他离家出游,到山东蓬莱山去出示青城武功,以便尽知敌人的秘奥,然后一举而倾覆青城派。但诸保昆在青城门下数年,觉得司马卫待己情意颇厚,传授武功时与对所有亲厚弟子一般无异,想到要亲手覆灭青城一派,诛杀司马卫全家,实在颇有不忍,暗暗打定主意:“总须等司马卫师父去世之后,我才能动手。司马林师兄待我平平,杀了他也没什么。”因此上又拖了几年。都灵子几次催促,诸保昆总是推说:青城派中的“青”字九打和“城”十八破并未学全。都灵子花了这许多心血,自不肯功亏一篑,只待他尽得其秘,这才发难。
但到去年冬天,司马卫在川东白帝城附近,给人用“城”字十二破中的“破月锥”功夫穿破耳鼓,内力深入脑海,因而毙命。那“破月锥”功夫虽然名称中有个“锥”字,其实并非使用钢锥,而是五指成尖锥之形戳出,以浑厚内力穿破敌人耳鼓。
司马林和诸保昆在成都得到讯息,连夜赶来,查明司马卫的伤势,两人又惊又悲,均想本派能使这“破月锥”功夫的,除了司马卫自己之外,只有司马林、诸保昆,以及其他另外两名耆宿高手。但事发之时,四人明明皆在成都,正好相聚在一起,谁也没有嫌疑。然则杀害司马卫的凶手,除了那号称“以彼之道,还施彼身”的姑苏慕容氏之外,再也不可能有旁人了。当下青城派倾巢而出,尽集派中高手,到如苏来寻慕容氏算帐。
诸保昆临行之前,暗中曾向都灵子询问,是否蓬莱派下的手脚。都灵子用笔写道:“司马卫武功与我在伯仲之间,我若施暗算,仅用天王补心针方能取他性命。倘若多人围攻,须用本派铁拐阵。”诸保昆心想不错,他此刻已深知两位师父的武功修为谁也奈何不了谁,说到要用“破月锥”杀死司马卫,别说都灵子不会这门功夫,就是会得,也无法胜过司马卫的功力。是以他更无怀疑,随着司马林到江南寻仇。都灵子也不加阻拦,只叫他事事小心,但求多增阅历见闻,不可枉自为青城派送了性命。
到得苏州,一行人四下打听,好容易来到听香水榭,云州秦家寨的群盗已先到了一步。青城派门规甚严,若无掌门人的号令,谁也不敢乱说乱动,见到秦家寨群盗这般乱七八糟,都是好生瞧他们不起,双方言语间便颇不客气。青城派志在复仇,于听香水榭中的一草一木都不乱动半点,所吃的干粮也是自己带来。这一来倒反占了便宜,老顾的满口唾沫、满手污泥,青城派众人就没尝到。
王语嫣、阿朱等四人突然到来,奇变陡起。诸保昆以青城手法发射“青蜂钉”,连司马卫生前也丝毫不起疑心,哪知王语嫣这小姑娘竟尔一口叫破。这一下诸保昆猝不及防,要待杀她灭口,只因一念之仁,下手稍慢,已然不及。何况“天王补心针”五字既被司马林等听了去,纵将王语嫣杀了,也已无济于事,徒然更显作贼心虚而已。
这当儿诸保昆全身冷汗直淋,脑中一团混乱,一回头,只见司马林等各人双手笼在衣袖之中,都狠狠瞪着自己。
司马林冷冷的道:“诸爷,原来你是蓬莱派的?”他不再称诸保昆为师弟,改口称之为诸爷,显然不再当他是同门了。
诸保昆承认也不是,不承认也不是,神情极为尴尬。
司马林双目圆睁,怒道:“你到青城派来卧底,学会了‘破月锥’的绝招,便即害死我爹爹。你这狼心狗肺之徒,忒也狠毒。”双臂向外一张,手中已握了雷公轰双刃。他想,本派功夫既被诸保昆学得,自去转授蓬莱派的高手。他父亲死时,诸保昆虽确在成都,但蓬莱派既学到了这手法,那就谁都可以用来害他父亲。
诸保昆脸色铁青,心想师父都灵子派他混入青城派,原是有此用意,但迄今为止,自己可的确没泄漏过半点青城派武功。事情到了这步田地,如何能够辩白?看来眼前便一场恶战,对方人多势众,司马林及另外两位高手的功夫全不在自己之下,今日眼见性命难保,心道:“我虽未做此事,但自来便有叛师之心,就算给青城派杀了,那也罪有应得。”当下将心一横,只道:“师父决不是我害死的……”
司马林喝道:“自然不是你亲自下手,但这门功夫是你所传,同你亲自下手更有什么分别?”向身旁两个高高瘦瘦的老者说道:“姜师叔、孟师叔,对付这种叛,不必讲究武林中单打独斗的规矩,咱们一起上。”两名老者点了点头,双手从衣袖之中伸出,也都是左手持锥,右手握锤分从左右围上。
诸保昆退了几步,将背脊靠在厅中的一条大柱上,以免前后受敌。
司马林大叫:“杀了这叛徒,为爹爹复仇!”向前一冲,举锤便往诸保昆头顶打去。诸保昆侧身让过,左手还了一锥。那姓姜老者喝道:“你这叛徒奸贼,亏你还有脸使用本派武功。”左手锥刺他咽喉,右手小锤“凤点头”连敲三锤。
秦家寨群盗见那姓姜老者小锤使得如此纯熟,招数又极怪异,均大起好奇之心。姚伯当等都暗暗点头,心想:“青城派名震川西,实非幸至。”
司马林心急父仇,招数太过莽撞,诸保昆倒还能对付得来,可是姜孟两个老者运起青城派“稳、狠、阴、毒”四大要诀,锥刺锤击,招招往他要害招呼,诸保昆左支右绌,倾刻间险象环生。
他三人的钢锥和小锤招数,每一招诸保昆都烂熟于胸,看了一招,便推想得到以后三四招的后着变化。全仗于此,这才以一敌三,支持不倒,又拆十余招,心中突然一酸,暗想:“司马师父待我实在不薄,司马要师兄和孟姜两位师叔所用的招数,我无一不知。练功拆招之时尚能故意藏私,不露最要紧的功夫,此刻生死搏斗,他们三人自然竭尽全力,可见青城派功夫确是已尽于此。”他感激师恩,忍不住大叫:“师父决不是我害死的……”
便这么一分心,司马林已扑到离他身子尺许之处。青城派所用兵刃极短极小,厉害处全在近身肉搏。司马林这一扑近身,如果对手是别派人物,他可说已然胜了七八成,但诸保昆的武功与他一模一样,这便宜双方却是相等。烛光之下,旁观众人均感眼花缭乱,只见司马林和诸昆二人出招都是快极,双手乱挥乱舞,只在双眼一睐的刹那之间,两人已折了七八招,钢锥上戳下挑,小锤横敲竖打,二人均似发了狂一般。但两人招数练得熟极,对方攻击到来,自然而然的挡格还招。两人一师所授,招数法门殊无二致,司马林年轻力壮,诸保昆经验较富。顷刻间数十招过去,旁观众人但听得叮叮当当的兵刃撞击之声,两人如何进攻守御,已全然瞧不出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