辛双清和左子穆均不理会。段誉在郁吴两人左右挟持之下,抗拒不得,只有跟着他们来到无量洞。
郁吴两人带着他经过五进屋子,又穿过一座大花园,来到三间小屋之前。吴光胜打开房门,郁光标在他背上重重一推,推进门内,随即关上木门,只听得喀喇一声响,外面已上了锁。
段誉大叫:“你们无量剑讲理不讲?这可不是把我当作了犯人了吗?无量剑又不是官府,怎能胡乱关人?”可是外面声息遽然,任他大叫大嚷,没一人理会。
段誉叹了口长气,心想:“既来之,则安之。那也只有听天由命了。”适才下峰行路,实已疲累万分,眼见房中有床有桌,躺在床上放头便睡。
睡不多久,便有人送饭来,饭菜倒也不恶。段誉向送饭的仆役道:“你去禀告左辛两位掌门,说我有话……”一句话没说完,郁光标在门外粗声喝道:“姓段的,你给我安安静静的,坐着也罢,躺着也罢,再要吵吵嚷嚷,莫怪我们不客气。你再开口说一句话,我就打你一个耳括子。两句话,两个耳光,三句三个。你会不会计数?”
段誉当即住口,心想:“这些粗人说得出,做得到。给木姑娘打几个耳光,痛在脸上,甜在心里。给你老兄打上几掌,滋味可大不相同。”吃了三大碗饭,倒在床上又睡,心想:“木姑娘这会儿不知怎么样了?最好是她放毒箭射死了那南海鳄神,脱身逃走,再来救我出去。唉,我怎地盼望她杀人?”胡思乱想一会,便睡着了。
这一觉睡到次日清晨才醒。只见房中陈设简陋,窗上铁条纵列,看来竟然便是无量剑关人的所在,只是开间宽敞,倒无局促之感,心想第一件事,须得遵照神仙姊姊嘱咐,练她的‘北冥神功’,于是从怀中摸出卷轴,放在桌上,一想到画中的裸像,一颗心便怦怦乱跳,面红耳赤,急忙正襟危坐,心中默告:“神仙姊姊,我是遵你吩咐,修习神功,可不是想偷看你的贵体,亵渎莫怪。”
缓缓展开,将第一图后的小字看了几遍。这等文字上的功夫,在他自是犹如家常便饭一般,看一遍即已明白,第二遍已然记住,读到第三遍后便有所会心。他不敢多看图中女像,记住了像上的经脉和穴位,便照着卷轴中所记的法门练了起来。
文中言道:本门内功,适与各家各派之内功逆其道而行,是以凡曾修习内功之人,务须尽忘己学,专心修习新功,若有丝毫混杂岔乱,则两功互冲,立时颠狂呕血,诸脉俱废,最是凶险不过。文中反覆致意,说的都是这个重大关节。段誉从未练过内功,于这最艰难的一关竟可全然不加措意,倒也方便。
只小半个时辰,便已依照图中所示,将‘手太阴肺经’的经脉穴道存想无误,只是身上内息全无,自也无法运息通行经脉。跟着便练‘任脉’,此脉起于肛门与下阴之间的‘会阴穴’,自曲骨、中极、关元、石门诸穴直通而上,经腹、胸、喉,而至口中下齿缝间的‘断基穴’。任脉穴位甚多,红脉走势却是笔直一条,十分简易,段誉顷刻间便记住了诸穴的位置名称,伸手在自己身上一个穴道、一个穴道的摸过去。此脉仍是逆练,由断基、承浆、廉泉、天突一路向下至会阴而止。
图中言道:“手太阴肺经暨任脉,乃北冥神功根基,其中拇指之少商穴、及两乳间之膻中穴,尤为要中之要,前者取后者。人有四海:胃者水毂之海,冲脉者十二经之海,膻中者气之海,脑者髓之海是也。食水毂而储于胃,婴儿生而即能,不待练也。以少商取人内力而储之于我气海,惟逍遥派正宗北冥神功能之。人食水毂,不过一日,尽泄诸外。我取人内力,则取一分,储一分,不泄无尽,愈厚,犹北冥天池之巨浸,可浮千里之鲲。”
段誉掩卷凝思:“这门功夫纯系损人利己,将别人辛辛苦苦练成的内力,取来积储于自身,岂不是如同食人之血肉?又如盘剥重利,搜刮旁人钱财而据为己有?我已答应了神仙姊姊,不练是不成的了,但我此生决不取人内力。”
转令又想:“伯父常说,人生于世,不衣不食,无以为生,而一粥一饭,半丝半褛,尽皆取之于人。取人之物,殆无可免,端在如何报答。取之者寡而报之者厚,那就是了。取于为富不仁之徒,用于贫困无依之辈,非但无愧于心,且是仁人义士的慈悲善举,儒家佛家,其理一般。取民脂民膏以供奉一己之穷奢极欲,是为残民以逞;以之兼善天下,普施于众,则为万家生佛。是以不在取与不取,而在用之为善为恶。”想明白了此节,倒也不觉修习这门功夫是如何不该了。
心下坦然之余,又想:“总而言之,我这一生要多做好事,不做坏事。巨象可负千斤,蝼蚁仅曳一芥,力大则所做好事亦大,做起坏事来也厉害。以南海鳄神的本领,若是专做好事,岂非造福不浅?”想到这里,觉得就算拜了南海鳄神为师,只要专扭坏人的脖子,似乎‘这话倒也有理’。
卷轴中此外诸种经脉修习之法甚多,皆是取人内力的法门,段誉虽然自语宽解,总觉习之有违本性,单是贪多务得,便非好事,当下暂不理会。
卷到卷轴末端,又见到了‘凌波微步’那四字,登时便想起‘洛神赋’中那些句子来:“凌波微步,罗袜生尘……转盼流精,光润玉颜。含辞未吐,气若幽兰。华容婀娜,令我忘餐。”曹子建那些千古名句,在脑海中缓缓流过:“第禾农章 纤得衷,修短合度,肩若削成,腰如红素,延颈秀项,皓质呈露,芳泽无加,铅华弗御。云髻峨峨,修眉连娟。丹唇外朗,皓齿内鲜。明眸善睐,辅薜承权。环姿艳逸,仪静体闲。柔情绰态,媚于语言……”想到神仙姊姊的姿容体态,“皎若太阳升朝霞,灼若芙蓉出绿波”但觉依她的吩咐行事,实是人生至乐,当真百死不辞,万劫无悔,心想:“我先来练这’凌波微步‘,此乃逃命之妙法,非害人之本领也,练之有百利而无一害。”
卷轴上既绘明步法,又详注易经六十四卦的方位,他熟习易经,学起来自不为难。但有时卷轴上步法甚怪,走了上一步后,无法接到下一步,直至想到须得凭空转一个身,这才极巧妙自然的接上了;有时则须跃前纵后、左窜右闪,方合于卷上的步法。他书呆子的劲道一发,遇到难题便苦苦钻研,一得悟解,乐趣之大,实是难以言宣,不禁觉得:“武学之中,原来也有这般无穷乐趣,实不下于读书念经。”
如此一日过去,卷上的步法已学得了两三成,晚饭过后,再学了十几步,便即上床。迷迷糊糊中似睡似醒,脑子中来来去去的不是少商、膻中、关元、中极诸穴道,便是同人、大有、归妹、未济等易卦。
睡到中夜,猛听得江昂、江昂、江昂几下巨吼,登时惊醒,过不多久,又听得江昂、江昂、江昂几下大吼,声音似是牛哞,却又多了几分凄厉之意,不知是什么猛兽。他知无量山中颇多毒虫怪兽,听得吼声停歇,便也不以为意,着枕又睡。
却听得隔室有人说道:“这‘莽牯朱蛤’已好久没出现了,今晚忽然鸣叫,不知主何吉凶?”另一人道:“咱们东宗落到这肯田地,吉是吉不起来的,只要不凶到家,就已谢天谢地了。”段誉知是那两名男弟子郁光标与吴光胜,料来他们睡在隔壁,奉命监视,以防自己逃走。
只听那吴光胜道:“咱们无量剑归属了灵鹫宫,虽然从此受制于人,不得自由,却也得了个大靠山,可说好坏参半。我最气不过的,西宗明明不及咱们东宗,干么那位符圣使却要辛师叔作无量洞之主,咱们师父反须听她号令。”郁光标道:“谁教灵鹫宫中自天山童姥以下个个都是女人哪?她们说天下男子没一个靠得住。听说这位符圣使倒是好心,派辛师叔做了咱们头儿,灵鹫宫对无量洞就会另眼相看。你瞧,符圣使对神农帮司空玄何等辣手,对辛师叔的脸色就好得多。”吴光胜道:“郁师哥,这个我可又不明白了。符圣使对隔壁那小子怎地又客客气气?什么‘段相公’、‘段相公’的,叫得好不亲热。”
段誉听他们说到自己,更加凝神倾听。
郁光标笑道:“这几句话哪,咱们可只能在这里悄悄的说。一个年轻姑娘,对一个小白脸客客气气,‘段相公’、‘段相公’的叫……”他说到‘段相公’三字时,压紧了嗓子,学着那灵鹫宫姓符圣使的腔调,自行再添上几分娇声嗲气,“……你猜是什么意思?”吴光胜道:“难道符圣使瞧中了这小白脸?”郁光标道:“小声些,别吵醒了小白脸。”接着笑道:“我又不是符圣使肚里的圣蛔虫,又怎明白她老人家的圣意?我猜辛师叔也是想到了这一着,因此叫咱们好好瞧着他,别让他走了。”吴光胜道:“那可要关他到几时啊?”郁光标道:“符圣使在山峰上说:‘辛双清,带了段相公下去,四大恶人若来罗唣,叫他们上缥缈峰灵鹫宫找我。’……”这几句话又是学着那绿衣女子的腔调,“……可是带了段相公下山怎么样?她老人家不说,别人也就不敢问。要是符圣使有一天忽然派人传下话来:‘辛双清,把段相公送上灵鹫宫来见我。’咱们却已把这姓段的小白脸杀了,放了,岂不是糟天下之大糕?”吴光胜道:“要是符圣使从此不提,咱们难道把这小白脸在这里关上一辈子,以便随时恭候符圣使号令到来?”郁光标笑道:“可不是吗?”
段誉心里一连串的只叫:“苦也!苦也!”心道:“这位姓符的圣使姊姊尊称我一声‘段相公’,只不过见我是读书人,客气三分,你们歪七缠八,又想到那里去啦?你们就把我关到胡子发白,那位圣使姊姊也决不会再想到我这个老白脸。”
正烦恼间,只听吴光胜道:“咱二人岂不是也要……”突然江昂、江昂、江昂三响,那‘莽牯朱蛤’又吼了起来。吴光胜立即住口。隔了好一会,等莽牯朱蛤不再吼叫,他才又说道:“莽牯朱蛤一叫,我总是心惊肉惊,瘟神爷不知这次又要收多少条人命。”郁光标道:“大家说莽牯朱蛤是瘟神爷的坐骑,那也是说说罢了。文殊菩萨骑狮子,普贤菩萨骑白象,太上老君骑青牛,这莽牯朱蛤是万毒之王,神通广大,毒性厉害,故老相传,就说它是瘟菩萨的坐骑,其实也未必是真的。”
吴光胜道:“郁师兄,你说这莽牯朱蛤到底是什么样儿。”郁光标笑道:“你想不想瞧瞧。”吴光胜笑道:“那还是你瞧过之后跟我说吧。”郁光标道:“我一见到莽牯朱蛤,毒气立时冲瞎了眼睛,跟着毒质入脑,只怕也没功夫来跟你说这万毒之王的模样儿了。还是咱哥儿俩一起去瞧瞧吧。”说着只听得脚步声响,又是拔下门闩的声音。
吴光胜忙道:“别……别开这玩笑。”话声发颤,抢过去上回门闩,郁光标笑道:“哈哈哈,我难道真有这胆子去瞧?瞧你吓成了这副德性。”吴光胜道:“这种玩笑还是别开的为妙,莫要当真惹出什么事来。太太平平的,这就睡吧!”
郁光标转过话题,说道:“你猜干光豪跟葛光佩这对狗男女,是不是逃得掉?”吴光胜道:“隔了这么久还是不见影踪,只怕当真给他们逃掉了。”郁光标道:“干光豪有多大本事,我可知道得一清二楚,这人贪懒好色,练剑又不用心,就只甜嘴蜜舌的骗女人倒有几下散手。大伙儿东南西北都找遍了,连灵鹫宫的圣使也亲自出马,居然仍是给他们溜了,老子就是不信。”吴光胜道:“你不信可也得信啊。”
郁光标道:“我猜这对狗男女定是逃入深山,撞上了莽牯朱蛤。”吴光胜“啊”的一声,大有惊惧之意。郁光标道:“这二人定是尽拣荒僻的地方逃去,一见到莽牯朱蛤,毒气入脑,全身化为一滩脓血,自然影踪全无。”吴光胜道:“你猜的倒也有几分道理。”郁光标道:“什么几分道理?若不是遇上了莽牯朱蛤,那就岂有此理。”吴光胜道:“说不定他二人耐不住啦,就在荒山野岭里这个那个起来,昏天黑地之际,两人来一招‘鲤鱼翻身’,啊哟,乖乖不得了,掉入了万丈深谷。”两人都吃吃吃的淫笑起来。
段誉寻思:“木姑娘在那小饭铺中射死了干葛二人,无量剑的人不会查不到啊。嗯,是了,定是那饭铺老板怕惹祸,快手快脚的将两具尸身埋了。无量剑的人去查问,市集上的人见到他们手执兵器,凶神恶煞的模样,谁也不敢说出来。”
只听吴光胜道:“无量剑东西宗逃走了一男一女两个弟子,也不是什么大事。皇帝不急太监急,灵鹫宫的圣使又干么这等着紧,非将这二人抓回来不可?”郁光标道:“这你就得动动脑筋,想上一想了。”吴光胜沉默半晌,道:“你知道我的脑筋向来不灵,动来动去,动不出什么名堂来。”
郁光标道:“我先问你:灵鹫宫要占咱们的无量宫,那为发什么?”吴光胜道:“听唐师哥说,多半是为了后山的无量玉壁。符圣使用一到,三番四次的,就是查问无量玉壁上的仙影啦、剑法啦这些东西。对啦!咱们都遵照符圣使的吩咐,立下了毒誓,玉壁仙影的事,以后谁也不敢泄露,可是干光豪与葛光佩呢,他们可没立这个誓,既然叛离了本派,那还有不说出去的?”吴光胜一拍大腿,叫道:“对,对!灵鹫宫是要杀了这两个家伙灭口。”
郁光标低声喝道:“别这么嚷嚷的,隔壁屋里有人,你忘了吗?”吴光胜忙道:“是,是。”停了一会,说道:“干光豪这家伙倒是艳福不浅,把葛光佩这白白嫩嫩的小麻皮搂在怀里,这么剥得她白羊儿似的,啧啧啧……他妈的,就算后来化成了一滩浓血,那也……那也……嘿嘿。”
两人此后说来说去,都是些猥亵粗俗的言语,段誉便不再听,可是隔墙的淫猥笑话不绝传来,不听却是不行,于是默想‘北冥神功’中的经脉穴道,过不多时,便潜心内想,隔墙之言说得再响,却一个字也听不到了。
次日他又练那‘凌波微步’,照着卷中所绘步法,一步步的试演。这步法左歪右斜,没一步笔直进退,虽在室中,只须挪开了桌椅,也尽能施展得开,又学得十来步,蓦地心想:“待会送饭之人进来,我只须这么斜走歪步,立时便绕过了他,抢出门去,他未必能抓得我着。岂不是立刻便可逃走,不用在这屋里等到变成老白脸了?”想到此处,喜不自胜,心道:“我可要练得纯熟无比,只要走错了半步,便给他一把抓住。说不定从此在我脚上加一副铁镣,再用根铁链锁住,那时凌波微步再妙,步来步去总是给铁链拉住了,欲不为老白脸亦不可得矣。”说着脑袋摆了个圈子。
当下将已学会了的一百多步从头至尾默想一遍,心道:“我可要想也不想,举步便对。唉,我段誉这样一个臭男子,却去学那洛神宓妃婷婷娜娜的凌波微步,我又有什么‘罗袜生尘’了?光屁股生尘倒是有的。”哈哈一笑,左足跨出,既踏‘中孚’,立转‘既济’。不料甫上‘泰’位,一个转身,右脚踏上‘蛊’位,突然间丹田中一股热气冲将上来,全身麻痹,向前撞出,伏在桌上,再也动弹不得。
他一惊之下,伸手撑桌,想站起身来,不料四肢百骸没一处再听使唤,便要移动一根小指头儿也是不能,就似身处梦魇之中,愈着急,愈使不出半点力道。
他可不知这‘凌波微步’乃是一门极上乘的武功,所以列于卷轴之末,原是要待人练成‘北冥神功’,吸人内力,自身内力已颇为深厚之后再练。‘凌波微步’每一步踏出,全身行动与内力息息相关,决非单是迈步行走而已。段誉全无内功根基,走一步,想一想,退一步,又停顿片刻,血脉有缓息的余裕,自无阻碍。他想熟之后,突然一气呵成的走将起来,体内经脉错乱,登时瘫痪,几乎走火入魔。幸好他没跨得几步,步子又不如何迅速,总算没到绝经断脉的危境。
他惊慌之中,出力挣扎,但越使力,胸腹间越难过,似欲呕吐,却又呕吐不出。他长叹一声,只有不动,这一任其自然,烦恶之感反而渐消。当下便这么一动不动的伏在桌上,眼见那个卷轴兀自展在面前,百无聊赖之中,再看卷上未学过的步法,心中虚拟脚步,一步步的想下去。大半个时辰后,已想通了二十余步,胸口烦恶之感竟然大减。
未到正午,所有步法已尽数想通。他心下默念,将卷轴上所绘的六十四卦步法,从‘明夷’起始,经‘贲’、‘既济’、‘家人’,一共踏遍六十四卦,恰好走了一个大圈而至‘无妄’,自知全套步法已然学会,大喜之下,跳起身来拍手叫道:“妙极,妙极!”这四个字一出口,才知自身已能活动。原来他内息不知不觉的随着思念运转,也走了一个大圈,胶结的经脉便此解开。
他又惊又喜,将这六十四卦的步法翻来覆去的又记了几遍,生怕重蹈覆辙,极缓慢的一步步跳出,踏一步,呼吸几下,待得六十四卦踏遍,脚步成圆,只感神清气爽,全身精力弥漫,再也忍耐不住,大叫:“妙极,妙极,妙之极矣!”
郁光标在门外粗声喝道:“大叫小呼的干什么?老子说过的话,没有不算数的,你说一句话,吃一个耳光。”说着开锁进门,说道:“刚才你连叫三声,该吃三个耳光。姑念初犯,三折一,让你吃一个耳光算了。”说着踏上两步,右掌便往段誉脸上打去。
这一掌并非什么精妙招数,但段誉仍无法挡格,脑袋微侧,足下自然而然的自‘井’位斜行,踏到了‘讼’位,竟然便将这一掌躲开了。郁光标大怒,左拳迅捷击出。段誉步法未熟,待得要想该走那一步,砰的一声,胸口早着,一拳正中‘膻中穴’。
那‘膻中’是人身大穴,郁光标一拳既出,便觉后悔,生怕出手太重,闯出祸来,不料拳头打在段誉身上,手臂立时酸软无力,心中更有空空荡荡之感,但微微一怔,便即无事,见段誉没有受伤,登即放心,说道:“你躲过耳光,胸口便吃一拳好的,一般算法!”反身出门,又将门锁上了。
段誉给他一拳打中,声音甚响,胸口中拳处却全无所感,不禁暗自奇怪。他自不知郁光标这一拳所含的内力,已尽数送入了他的膻中气海,积储了起来。
那也是事有凑巧,这一拳倘若打在别处,他纵不受伤,也必疼痛非凡,膻中气海却正是积储‘北冥真气’的所在。他修习神功不过数次,可说全无根基,要他以拇指的少商穴去吸人内力,经‘手太阴肺经’送至任脉的天突穴,再转而送至膻中穴储藏,莫说他绝无这等能为,纵然修习已成,也不肯如此吸他人内力以为己有。但对方自行将内力打入他的膻中穴,他全无抗拒之能,一拳中体,内力便入,实是自天外飞到他袋中的横财,他自己却兀自浑浑噩噩,全不知情,只想:“此人好生横蛮,我说几句‘妙极’,又碍着他什么了?平白无端的便打我一拳。”
这一拳的内力在他气海中不住盘旋抖动,段誉登觉胸口窒闷,试行存想任脉和手太阴肺经两路经脉,只觉有一股淡淡的暖气在两处经脉中巡行一周,又再回入膻中穴,窒闷之感便消。他自不知只这么短短一个小周天的运行,这股内力便已永存体内,再也不会消失了。段誉自全无内力而至微有内力,便自胸口给郁光标这么猛击一拳而始。
也幸得郁光标内力平平,又未曾当真全力以击,倘若给南海鳄神这等好手一拳打在膻中要穴,段誉全无内力根基,膻中气海不能立时容纳,非经脉震断、呕血身亡不可。郁光标内力所失有限,也就未曾察觉。
午饭过后,段誉又练‘凌波微步’,走一步,吸一口气,走第二步时将气呼出,六十四卦走完,四肢全无麻痹之感,料想吸呼顺畅,便无害处。第二次再走时连走两步吸一口气,再走两步再行呼出。这‘凌波微步’是以动功修习内功,脚步踏遍六十四卦一个周天,内息自然而然的也转了下个周天。因此他每走一遍,内力便有一分进益。
他却不知这是在修练内功,只盼步子走得越来越熟,越走越快,心想:“先前那郁老兄打我脸孔,我从‘井’位到‘讼’位,这一步是不错的,躲过了一记耳光,踊着便该斜踏‘蛊’位,胸口那一拳也就可避过了。可是我只想上一想,没来得及跨步,对方拳头便已打到。这‘想上一想’,便是功夫未熟之故。要凭此步法脱身,不让他们抓住,务须练得纯熟无比,出步时想也不想。‘想也不想’与‘想上一想’,两字之差,便有生死之别。”
当下专心致志的练习步法,每日自朝至晚,除了吃饭睡觉,大便小便之外,竟是足不停步。有时想到:“我努力练这步法,只不过想脱身逃走,去救木姑娘,并非遵照神仙姊姊的嘱咐,练她的‘北冥神功’。”想想过意不去,就练一练手太阴肺经和任脉,敷衍了事,以求心之所安,至于别的经脉,却暂行搁在一边了。
这般练了数日,‘凌波微步’已走得颇为纯熟,不须再数呼吸,纵然疾行,气息也已无所窒滞。心意既畅,跨步时渐渐想到‘洛神赋’中那些与‘凌波微步’有关的句子:“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,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”,“忽焉纵体,以遨以嬉”,“神光离合,乍阴乍阳”,“辣轻躯以鹤立,若将飞而未翔”,“体迅飞凫,飘忽若神”,“动无常则,若危若安。进止难期,若往若还”。
尤其最后这十六个字,似乎更是这套步法的要旨所在,只是心中虽然领悟,脚步中要做到‘动无常则,若危若安,进止难期,若往若还’,可不知要花多少功夫的苦练,何年何月方能臻此境地了。以此刻的功夫,敌人伸手抓来,是否得能避过,却半点也无把握,有心再练上十天半月,以策万全,但屈指算来和木婉清相别已有七日,悬念她陪着南海鳄神渡日如年的苦处,决意今日闯将出去,心想那送饭的仆人无甚武功,要避过他料来也不甚难。
坐在床沿,心中默想步法,耐心待候。待听得锁启门开,脚步声响,那仆人托着饭盘进来,段誉慢慢走过去,突然在饭盘底下一掀,饭碗菜碗登时乒乒乓乓的向他头上倒去。那仆人大叫:“啊哟!”段誉三脚两步,抢出门去。
不料郁光标正守在门外,听到仆人叫声,急奔进门。门口狭隘,两人登时撞了个满怀。段誉自‘豫’位踏‘观’位,正待闪身从他身旁绕过,不料左足这一步却踏在门槛之上。
这一下大出他意料之外,‘凌波微步’的注释之中,可没说明‘要是踏上门槛,脚下忽高忽低,那便如何?’一个踉跄,第三步踏向‘比’位这一脚,竟然重重踹上了郁光标的足背,’要是踏上别人足背,对方哇哇叫痛,冲冲大怒,那便如何?”这个法门,卷轴的步法秘诀中更无记载,料想那洛神‘翩若惊鸿、婉若游龙’的在洛水之中凌波微步,多半也不会踏上门槛,踹人脚背。段誉慌张失措之际,只觉左腕一紧,已被郁光标抓住,拖进门来。
数日计较,不料想事到临头,如意算盘竟打得粉碎。他心中连珠价叫苦,忙伸右手去扳郁光标的手指,同时左手出力挣扎。但郁光标五根手指牢牢抓住了他左腕,又怎扳得开?
突然间郁光标‘咦’的一声,只觉手指一阵酸软,忍不住便要松手,急忙运劲,再行紧握,但立时又即酸软。他骂道:“他妈的!”再加劲力,转瞬之间,连手腕、手臂也酸软起来。他自不知段誉伸手去扳他手指,恰好是以大拇指去扳他大拇指,以少商穴对准了他少商穴,他正用力抓住段誉左腕,这股内力却源源不绝的给段誉右手大拇指吸了过去。他每催一次劲,内力便消失一分。
段誉自也丝毫不知其中缘故,但觉对方手指一阵松、一阵紧,自己只须再加一把劲,似乎便可扳开他手指而脱身逃走,当此紧急关头,插在他拇指与自己左腕之间的那根大拇指,又如何肯抽将出来?
郁光标那天打他一拳,拳上内力送入了他膻中气海。单是这一拳,内力自也无几,但段誉以此为引,走顺了手太阴肺经和任脉间的通道。此时郁光标身上的内力,便顺着这条通道缓缓流入他的气海,那正是‘北冥神功’中百川汇海的道理。两人倘若各不使劲,两个大拇指轻轻相对,段誉不会‘北冥神功’,自也不能吸他内力。但此时两人各自拚命使劲,又已和郁光标早几日打他一拳的情景相同,以自身内力硬生生的逼入对方少商穴中,有如酒壶斟酒,酒杯欲不受而不可得。
初时郁光标的内力尚远胜于他,倘若明白其中关窍,立即松手退开,段誉也不过夺门而出、逃之夭夭而已。但郁光标奉命看守,岂能让这小白脸脱身?手臂酸软,便即催劲,渐觉一只手臂抓他不住,于是左臂也伸过去抓住了他左臂。这一来,内力流出更加快了,不多时全身内力竟有一半转到了段誉体内。
僵持片刻,此消彼长,劲力便已及不上段誉,内力越流越快,到后来更如江河决堤,一泻如注,再也不可收拾起,只盼放手逃开,但拇指被服段誉五指抓住了,挣扎不脱。此时已成反客为主之势,段誉却丝毫不知,还是在使劲抓他手指,慌乱之中,浑没想到‘扳开他手指’早已变成了‘抓住他手指’。
郁光标全身如欲虚脱,骇极大叫:“吴师弟,吴光胜!快来,快来!”吴光胜正在上茅厕,听得郁师兄叫声惶急,双手提着裤子赶来。郁光标叫道:“小子要逃。我……我按他不住。”吴光胜放脱裤子,待要扑将上去帮同按住段誉。郁光标叫道:“你先拉开我!”叫声几乎有如号哭。
吴光胜应道:“是!”伸手扳住他双肩,要将他从段誉身上拉起,同时问道:“你受了伤吗?”心想以郁师兄的武功,怎能奈何不了这文弱书生。他一句话出口,便觉双臂一酸,好似没了力气,忙催劲上臂,立即又是一阵酸软。原来此时段誉已吸干了郁光标的内力,跟着便吸吴光胜的,郁光标的身子倒成了传递内力的通路。
段誉既见对方来了帮手,郁光标抓住自己左腕的指力又忽然加强,心中大急,更加出力去扳他手指。吴光胜只觉手酸脚软,连叫:“奇怪,奇怪!”却不放手。
那送饭的仆役见三人缠成一团,郁吴二人脸色大变,似乎势将不支,忙从三人背上爬出门去,大叫:“快来人哪,那姓段的小白脸要逃走啦!”
无量剑弟子听到叫声,登时便有二人奔到,接着又有三人过来,纷纷呼喝:“怎么啦?那小子呢?”段誉给郁吴二人压在身底,新来者一时瞧他不见。
郁光标这时已然上气不接下气,再也说不出话来。吴光胜的内力也已十成中去了八成,气喘吁吁的道:“郁师兄给……给这小子抓住了,快……快来帮手。”
当下便有两名弟子扑上,分别去拉吴光胜的手臂,只一拉之下,手臂便即酸软,两人的内力又自吴光胜而郁光标、再自郁光标注入段誉体内。其时段誉膻中穴内已积储了郁吴二人的内力,再加上新来二人的部分内力,已胜过那二人合力。那二人一觉手臂酸软无力,自然而然的催劲,一催劲便成为硬送给段誉的礼物。段誉体内积蓄内力愈多,吸取对方内力便愈快,内力的倾注初时点点滴滴,渐而涓涓成流。
余下三人大奇。一名弟子笑道:“你们闹什么把戏?叠罗汉吗?”伸手拉扯,只拉得两下,手臂也似黏住了一般,叫道:“邪门,邪门!”其余两名弟子同时去拉他。三人一齐使力,刚拉得松动了些,随即臂腕俱感乏力。
无量剑七名弟子重重叠叠的挤在一道窄门内外,只压得段誉气也透不过来,眼见难以逃脱,只有认输再说,叫道:“放开我,我不走啦!”对方的内力又源源涌来,只塞得他膻中穴内郁闷难当,胸口如欲胀裂。他已不再去扳郁光标的拇指,可是拇指给他的拇指压住了,难以抽动,大叫:“压死我啦,压死我啦!”
郁光标和吴光胜此时固已气息奄奄,先后赶来的五名弟子也都仓惶失措,惊骇之下拚命使劲,但越是使劲,内力涌出越快。
八个人叠成一团,六个人大声叫嚷,谁也听不见旁人叫些什么。过得一会,变成四个人呼叫,接着只胜下三人。到后来只有段誉一人大叫:“压死我啦,快放开我,我不逃了。”他每呼叫一声,胸口郁闷便似稍减,当下不住口的呼叫,声虽嘶而力不竭,越叫越响亮。
忽听得有人大声叫道:“那婆娘偷了我孩儿去啦,大家快追!你们四人截住大门,你们三人上屋守着,你们四人堵住东边门,你们五个堵着住西边门。别……别让这婆娘抱我孩子走了!”虽是发号施令,语音中却充满着惊慌。
段誉依稀听得似是左子穆的声间,脑海中立时转过一个念头:“什么女人偷了他的孩儿去啦?啊,是木姑娘救我来啦,偷了他儿子,要换她的丈夫。来个走马换将,这主意倒是不错。”当即住口不叫。一定神间,便觉郁光标抓住他手腕的五指已然松了,用力抖了几下,压在他身上的七人纷纷跌开。
他登时大喜:“他们师父儿子经木姑娘偷了去,大家心慌意乱,再也顾不得捉我了。”当即从人堆上爬了出来,心下诧异:“怎地这些人爬在地下不动?是了,定是怕他们师父责罚,索性假装受伤。”一时也无暇多想这番推想太也不合情理,拔足便即飞奔,做梦也想不到,七名无量剑弟子的内力已尽数注入他的体内。
段誉三脚两步,便抢到了屋后,什么‘既济’、‘未济’的方位固然尽皆抛到了脑后,‘轻云蔽月,流风回雪’的神姿更加只当是曹子建的满口胡柴,当真是急急如丧家之犬,忙忙似漏网之鱼,眼见无量剑群弟子手挺长剑,东奔西走,大叫:“别让那婆娘走了!”“快夺回小师弟回来!”“你去那边,我向这边追!”心想:“木姑娘这‘走马换将’之计变成了‘调虎离山’,更加妙不可言。我自然要使那第三十六计了。”当下钻入草丛,爬出十余丈远,心道:“我这般手脚同时落地,算是‘凌波微爬’,还是什么?”
耳听得喊声渐远,无人追来,于是站起身来,向后山密林中发足狂奔。奔行良久,竟丝毫不觉疲累,心下暗暗奇怪,寻思:“我可别怕得很了,跑脱了力。”于是坐在一棵树下休息,可是全身精力充沛,惟觉力气太多,又用得什么休息?
心道:“人逢喜事精神爽,到后来终究会支持不住的。‘震’卦六二:‘勿逐,七日和。’今天不正是我被困的第七日吗?‘勿逐’两字,须得小心在意。”当下将积在膻中穴的内力缓缓向手太阴肺经脉送去,但内力实在太多,来来去去,始终不绝,运到后来,不禁害怕起来:“此事不妙,只怕大有凶险。”反正胸口窒闷已减,便停了运息,站起身来又走,只想:“我怎地去和木姑娘相会,告知她我已脱险?左子穆的孩儿可以还他了,也免得他挂念儿子,提心吊胆。”